今天,让我们共同走进国家体育总局原副局长、中华全国总工会原副主席、乒坛名宿——蔡振华的奥运记忆。
他是乒坛海归“少帅”:“祖国需要,义不容辞就回来了。”
他大胆改革,“铁腕”出击:“我上任以后一、二队升降搞竞争,原来是没有的,运动员不能论资排辈。”
他被人们称为“拼命三郎”:“我那时候做完手术,几个礼拜就去了扬州封闭训练,作为一个教练员,能够打仗,哪怕死在战场也要去。”
50余载体育生涯,不论身份如何转变,他对乒乓的爱,从未改变:“乒乓球已经是植入到你的骨髓里了,你为乒乓球而生,这种感情不会因为某一个事会改变。”
(以下为访谈内容)
主持人:时至今日,很多年长的一些乒乓球球迷在提到您的时候,还是会脱口而出称呼您蔡指导。当您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,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?
蔡振华:叫我蔡指导,我马上有一种亲切感,无论是我自身的感受也好,还是和对方的交流也好,完全不同。从我内心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认可,叫蔡指导会更亲切一些。
“蔡指导”的称呼开始于1989年。那一年,世乒赛男团决赛,中国队惨败给瑞典,丢掉了斯韦思林杯,男单、男双冠军也都被其他国家夺得,中国男乒陷入了低谷。紧要关头,国家队一声召唤,蔡振华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,从意大利回到了北京,出任国乒男队教练。
【采访团队专访蔡振华】
蔡振华:大树底下好乘凉,可是大树倒了,谁都不能乘凉,那我就回来,把大树扶起来。我们从小是国家培养的,几十年的培养下来,肯定不会忘本,这个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扭转局面,我肯定义不容辞。其实那个时候我也面临着爱人怀孕,孩子还有两三个月要出生的情况,但是当时跟我谈完,我就回答说,我会尽快(从意大利)回来。现在回忆起来,报国之心、报恩之心是刻在骨子里面的,所以没有什么考虑,感觉祖国需要、母亲召唤,义不容辞就回来了。
主持人:其实您刚回国的那段时间挺辛苦的,是吧?
蔡振华:我们回来的时候,借朋友宿舍住了一年半,刚开始的时候是在一个集体宿舍小房间里。但是当时好像人的所有心思都在工作上,想着怎么去打翻身仗,怎么提高队伍,怎么让运动员恢复信心,对生活的需求好像想得很少。
1991年千叶世乒赛,男团只拿到历史最低的第7名。虽然队里悲观情绪很重,但蔡振华并没有气馁。世乒赛后,他成为男乒主教练,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就在那时开始了,而这也成为中国男乒重振旗鼓的起点。
蔡振华:当时确实很难,大家都认为要翻身估计得10年以上,因为我们和世界主要的对手相比,落后太多了,甚至于运动员悲观地认为生错了年代。所以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提高队伍的自信,怎么能够把运动员水平提高,我不停地在激励他们,管理上也比较严格,不仅是训练场、比赛场,包括生活上的自我管理。而且从教练开始以身作则,定的规则大家都要去遵守。当时处罚也比较严厉,但是奖励也比较丰厚,反正想尽各种办法。我上任以后一、二队升降是竞争的,原来是没有的,原先一年或者两年才调整一次,那个时候我提出要良性竞争,运动员不能论资排辈。
主持人:所以很快队伍在您的这样一种改革,或者是从严治“军”的方针下发生了一些改变。
蔡振华:当然!我那时很着急,恨不得一天当一年用。运动员见到我非常害怕,因为我整天板着脸,我是着急。时间很快,我记得1991年的世界杯,应该是11月份,那个时候是团体赛,我们一路打上去,还赢了瑞典,拿了世界杯团体冠军,对队伍震动很大。我们一年一个成绩,一年一个台阶,队员看得到,感觉得到,这么练有希望,所以队伍也就越来越好管理。
主持人:从1991年您上任到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,其实时间非常紧,当时,您把男双作为我们奥运夺冠的一个突破口,为什么会制定这样一个策略?
蔡振华:当时我们(男子)单打的实力和主要对手瑞典、法国、比利时、克罗地亚相比,都处于下风,能打进前4就不错了,我认为当时以我们单打的实力这样练下去,(再过)一年多也不会有太大希望。虽然双打成绩比单打可能还要差一些,但是双打有潜力可挖,全世界对双打的研究,当时远远差于单打,所以我当时就提出来,把双打作为突破口。我和领导也谈了,领导也很惊讶,但是通过我的分析,他们也很赞同。然后从配对,到训练,到比赛,完全是颠覆了原来乒乓球,包括到现在都是以单打为主,双打为辅的规律。在92年,我们就把双打作为重点,花的时间精力,运动员的投入比例完全是颠倒的,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,但确实也不错,最后夺了金牌。
主持人:那场比赛您坐镇现场,那是您第一次以主教练的身份去参加奥运会的比赛,打到很激烈的时候,您在场上紧张吗?
蔡振华:我相信任何教练都会紧张,任何运动员都会紧张,但是教练和运动员最大的不同在于你的紧张不能体现在外表,因为你会传递给你的队员。最好的方式应该是运筹帷幄在前,把可能遇到的困难想到,想想使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解决困难,所以我认为一个优秀的教练员就必须具备赛前的运筹帷幄能力。
最终,王涛、吕林不负众望,获得巴塞罗那奥运会男双冠军,这枚金牌对蔡振华和处在低谷中的中国男乒都是一种极大的肯定,随后刘国梁、孔令辉等年轻运动员相继出现。1995年天津世乒赛,中国队在家门口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。
【1995年世乒赛,中国男乒夺冠】
主持人:很多人都把1995年的天津看成是很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,重塑中国乒乓球辉煌的时间节点,您现在回过头来看呢?
蔡振华:我也依然肯定这是我们中国乒乓球的一个里程碑。
主持人:1995年我觉得不仅仅是我们打了翻身仗,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希望,您重点培养的孔令辉和刘国梁在男单决赛场上相遇了。
蔡振华:说句实话,中国男队真正翻身要靠孔令辉、刘国梁这一批1975、76年出生的运动员,不是像马文革、王涛他们67 、68年出生的这一批。我们为什么提前把他们拉上来,去拔他们?真的是因为翻身要靠他们。他们成长也确实非常快,超出我的意料,发挥非常好,在单项里面他们赢的都是世界上最强的对手,单打的会师提前实现了我们男队崛起,为今后能够在世界最高领奖台站住脚奠定了基础。
蔡振华用发展的眼光,锻炼新人,大胆起用新人,这成为中国乒乓球男队打翻身仗的主要原因。从1995年世乒赛开始,“双子星”刘国梁、孔令辉开始闪耀世界乒坛,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,中国男乒不仅蝉联了男双金牌,还历史性地斩获了男单冠军。
主持人:1996年奥运会,我们拿了两块金牌,感觉好像一切都是顺风顺水,但是我们知道在备战的时候,其实您也很不容易, 您的腰不太好。
蔡振华:我做了个手术,伤筋动骨要100天,但那时没有时间,我那时做完手术,几个礼拜后,就去了扬州封闭训练。我想任何一个教练员,能够有这样的时机,能够打仗,哪怕死在战场也要去,当时我感觉很正常。我们当时去练30多天,40天不到,没空调,很热,我不能坐也不能站,只能趴着,所以队里专门给我弄了个床,让我趴着看。这个无形中也带动了全队,原来每天我在场上要亲自教,运动员打不好的时候还要骂,那一次我动不了,只能在上面叫,但我明显感觉全队训练的氛围非常好,他们的自觉性空前地提高了。包括那个时候,马文革主动提出来自己当陪练,因为奥运会只能去三个人,要考虑单打,也要考虑双打,当时他就没入选,但是他主动提出来去当陪练,当孔令辉、刘国梁的陪练,这是很不容易的,队伍原来的一号主力主动让贤,然后还当陪练,而且认认真真,陪得很好,无形中带动了队伍。我当时内心比较坚定,一定要去拿两块(金牌)。
主持人:所以您很笃定地去到了亚特兰大,两场比赛都是我们的德比之战。所以1996年,在决赛现场,您是不是觉得还是比较轻松的?
蔡振华:这也是我第一次,当然也是我那时候规定的,我们的队员在决赛相遇的时候,一定是自己打。因为对运动员来说,一生可能就一次奥运会或者一次锦标赛,所以那时,包括我当总局领导的时候,乒乓球都是规定,运动员各凭本事去打。
主持人:那两场决赛其实打得也很精彩。
蔡振华:对,那个时候我是在欣赏了,因为没有任何压力,而且我让教练的团队都坐我边上,我甚至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场球赛。
1996年,中国乒乓第一次在奥运会上实现包揽,1997年蔡振华成为中国乒乓球队总教练,在他的带领之下,国乒捍卫着世界乒坛的霸主地位,2000年悉尼奥运会,中国乒乓球队再一次囊括了所有冠军。不过和1996年不同的是,这次的男单决赛不再是队内德比战,而是孔令辉和“乒坛常青树”瓦尔德内尔进行的一场荡气回肠的巅峰对决。
【蔡振华指导孔令辉】
蔡振华:一点不乱讲,那一场球是我看到,或者说我指挥他打得最好的一场球。
他的决心也体现出来了,而且他的专注度很高,包括比赛的那种无意识、下意识的很多东西,因为刻意和下意识地去发挥是完全不同的,那场球确实孔令辉前两局非常轻松,很顺就拿下来了,第三局崴了脚以后有点乱。
主持人:当时他崴脚的时候,他跟您说了吗?
蔡振华:我看到了,但那个时候他不会像平时反应那么大,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(受伤)这上面,他只是可能移动有点慢,或者感觉有点疼痛,而不是动不了,但下来以后肯定是会肿的。我更多的是让他要坚定,不要因为比分被人家追,自己崴了脚,开始怀疑自己。到了第五局开局,(分数)又回来了,像前两局一样,最后赢下来。瓦尔德内尔是一位很伟大的运动员,他的应变能力非常强,现在回头看,孔令辉赢得这场球确实很不容易,如果再来一次不一定能够有这样的结果。
【孔令辉赢得金牌】
主持人:您觉得他当时赢在哪?
蔡振华:他把自己所有的本事都发挥出来了,一个运动员可能高光的比赛有很多场,但是在一场球里面能够全部发挥出来是很少的。我认为孔令辉那一场是他发挥的最好的一次,所以他赢下来以后,也非常的自豪,吻国旗、跳我身上来,那时候我也很少在比赛完以后进场去抱运动员,我一共一生就两次,一个就是2000年的悉尼(奥运会),一次就在日本(大阪)世锦赛,刘国正赢了金泽洙,就这两次(拥抱运动员),我也确实认为作为一个教练,看到运动员这样的发挥,为他们骄傲,或者说发自内心的激动才会这样表现,一般我在比赛场上是比较平静的。
2000年后,队内人才济济,新人层出不穷,如何合理分配比赛名额,让中国队持续保持霸主地位成为摆在蔡振华面前的新问题。
2004年雅典奥运会前,对于男双的选择上,教练组颇为头疼。孔令辉、王皓在当年的巡回赛中表现抢眼,可以获得一个参赛资格。王励勤、阎森是上届奥运冠军,理应他们上,但阎森在2003年出了车祸,功力能恢复到几成,是个未知数;而此时,新人马琳/陈玘又表现出了巨大的潜力。是选资深的“阎王”组合,还是年轻的“陈马”组合?距离报名截止只剩一天,蔡振华决定让他们进行一场“生死战”!
蔡振华:你要拿奥运冠军,必须要赢所有的人,包括队内的人,所以既然要选择,那就队内打一场生死战,所以那也是开创了第一次,当时我们徐寅生主任也在,这场就可能比奥运会更残酷,对我们教练来说,因为知己知彼,手心手背都是肉,所以比下来以后,运动员、教练员抱头痛哭。
主持人:您当时也哭了?
蔡振华:反正眼泪汪汪的。
主持人:我觉得您好像一直以来在用人方面都非常大胆,会大胆地去起用年轻人,因为我们发现陈玘在之前他没有参加过世乒赛,世界杯这样的大赛,他第一次真正的世界大赛就是参加奥运会。
蔡振华:我是看似用人很胆大,但其实一定是有把握,我才会去用。我的口头语:凶中要有稳,稳中要带凶,你光是凶,光去拼,光去搏肯定不行,光保也不行,用人也是这个策略。
包括2000年的奥运会,我没用马琳,为什么?他肩负的重任更大,一次比赛他打不好可能就毁了,条件不完全成熟的情况下,就用运动员,冒险系数太大了,所以我一般都是有把握的才去用,没有十足把握,最起码我有八成把握才能用,五五开或六四开,我一般不会去用,我宁愿再培养一段时间。我用陈玘,因为他不打单打,他单打我肯定不会用的,他是双打,他和马琳他们俩一个凶,一个稳,特点非常明显,而且当时的马琳我个人认为还是比较强的,陈玘冲劲非常大,而且对手也不是很了解他,他的特点在比赛场上完全可以充分发挥,所以把他们作为一个竞选的对象。
马琳、陈玘在队内赛中胜出,并最终站上了2004年雅典奥运会男双冠军领奖台。然而男单冠军的旁落,也让国乒未能在雅典奥运会实现包揽。
主持人:那个时候在中国乒乓球队有这样的一种说法,拿冠军不是新闻,丢了冠军才是新闻,一直以来您长期在这样的一种压力之下,是怎么去自我调节的?
蔡振华:其实这个问题不是当时才有的,出现几十年了,我当运动员的时候就这样。我在1981年,第一次打世乒赛拿到冠军,那个时候的教练就跟我们讲:乒乓球,赢不一定上头条,输一定上头条。所以国家队,中国乒乓球队员,你是代表中国去参加比赛的,你的任务就是要拿冠军。恨不得一年365天,天天这么说给运动员,必须要制定各种新的目标、新的高度、新的要求。你当了教练更是这样,是不是?你要求运动员的时候,你自己也要做到这些。本身我这个人也是有点完美主义的,既然是干乒乓球的,就是拿冠军的命,所以我没有太多的压力。但是我当运动员也好,当教练也好,包括官员也好,可能我心理的调节(能力)确实是比较强的,或者说每天都给压力,慢慢就习以为常了,没有压力可能还干不好事了。
主持人:再去回望过去的这一段岁月,您会怎么评价自己?
蔡振华:我当运动员的时候,那个时候跟教练说,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,那个时候优秀运动员就是世界冠军,那时候乒乓球还没有进入奥运会,我实现了。然后转岗到教练的时候,我说我要做一个优秀教练,我也做到了。所以说客观来讲,这一生自己的梦想实现了,目标也实现了,对得起自己,也对得起一起工作的伙伴,也对得起我肩负的责任,问心无愧。
2024年5月30日,已经退休的蔡振华又回到了他的母校——无锡花园实验小学,这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,当他和孩子们一起挥拍的时候,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打小就爱上乒乓球的自己。
蔡振华:乒乓球已经是植入到你的骨髓里了,你的血液离不开乒乓球,你为乒乓球而生,这种感情不会说因为某一个事改变。